作者:曾緋龍
在中國第二大候鳥遷徙通道的核心區(qū)域——江西省遂川縣營盤圩鄉(xiāng)采訪,“萬鳥嶺”非去不可。
萬鳥嶺以前叫打鳥崗,嶺上隨處可見類似地窖的洞穴,這些就是以前村民捕鳥時駐扎的網(wǎng)堂。
從“打鳥崗”嬗變?yōu)?ldquo;萬鳥嶺”,這不僅僅是一個名稱的改變,而且反映人類對鳥類及大自然的態(tài)度正發(fā)生可喜的改變。
2019年10月19日,我有幸爬上了萬鳥嶺。
那天,我打著手電筒,沿著回旋曲折的水泥臺階,向著萬鳥嶺的方向奮力攀爬。因為下過了雨,路面有些濕滑。山澗里的水聲有點大,淹沒了人們互相之間的招呼聲。
一路上植被茂盛,偶爾掠過的蟲吟和驚鳥聲,消失在黑洞洞的夜空里,頓顯幾分神秘。隨著大家攀爬的喘氣聲越來越重,路旁水聲由嘩嘩聲漸變?yōu)槎_寺暋?/p>
忽然一陣山風撲來,給我汗水濕透的全身帶來了片刻涼意,轉(zhuǎn)眼又變成了寒冷。于是便知道,我已經(jīng)登上萬鳥嶺的山脊了!
順著光亮望去,海拔1300多米處,沿山脊線架起了十幾張高達七八米的大網(wǎng),有的網(wǎng)出現(xiàn)了臉盆大的破洞。
每張大網(wǎng)的東南背風向,都裝有幾盞強光燈,齊刷刷地射向天空。我找到了曾昭富等工作人員,他們都身裹冬天的衣服。
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衣服穿少了。萬鳥嶺的風很大,溫度只有幾度。
那天晚上,星光燦爛,群鳥飛過的壯觀場面和工作人員具體捕鳥環(huán)志的情形,我無緣觀看,且留此念想下次再成行吧。
在萬鳥嶺,我采訪了曾經(jīng)在這里名氣很大的“捕鳥王”曾昭富。握著老曾的手,感覺到他的手掌特別粗糙。
意識到我發(fā)現(xiàn)他手上的情況,老曾索性抬起手來,展開手心手背,滿是累累傷痕。舊疤加新傷,那都是候鳥啄的。
他向我介紹“千年鳥道”的由來:
在營盤圩的北面,是海拔2120.4米的羅霄之巔南風面;南面,是海拔2061米諸廣山系的齊云山;西面,是海拔2042米的八面山。3座高山特殊的地貌為候鳥遷徙提供了導(dǎo)航參照。
在這3座高山間,形成一條46公里長、39公里寬的“高山隧道”。每年“秋分”前后常會形成自東北向西南、“清明”前后自西南向東北的強勁氣流。候鳥正是利用這股強勁氣流飛越羅霄山脈南遷北徙。它們從西伯利亞的繁殖地,到澳大利亞、新西蘭越冬地,進行跨越洲際的遷徙,其最遠距離可達2萬公里,是地球上最壯觀的自然現(xiàn)象之一。
每年秋、春兩季,上百萬只候鳥聚集于遂川西部山坳。營盤圩作為中國第二大候鳥遷徙通道上的關(guān)鍵點,候鳥就更多,場面也更加壯觀。
曾昭富說,平時自己在家務(wù)農(nóng),每到候鳥遷徙時節(jié),就參與環(huán)志工作。目前,環(huán)志站在建設(shè)新樓房,自己兼材料保管員。
通過他介紹,我知道在“千年鳥道”上捕鳥的網(wǎng)一共有兩種,一種就是粘網(wǎng),一種是打網(wǎng)。
之所以叫粘網(wǎng),就是說鳥一旦觸到網(wǎng)之后,很容易被纏住。粘網(wǎng)有一個網(wǎng)兜,一般是順著風向,順著鳥飛來的方向。鳥一旦撞上網(wǎng)之后,如果沒有被粘住,它也可能掉進網(wǎng)兜里。
還有一種叫打網(wǎng)。這種網(wǎng)一般8米高、20米寬,網(wǎng)眼比較粗,很適合截獲一些個頭較大的鳥類。
由于通過營盤圩的候鳥種類很多,環(huán)志站就將這兩種網(wǎng)組合在一起使用。捕到鳥后,工作人員對它們進行記錄。要測量每只候鳥的翼展、體長和體重等,還要給它們套上一個國際通用的金屬環(huán)。
曾昭富說,過去這一帶“打鳥崗”等鳥場上,最多時分布400多張大網(wǎng),有時一天要捕捉幾千斤鳥。那時家家戶戶都窮,就指望在候鳥遷飛的季節(jié)多打些鳥,吃不完的就做成“臘鳥”,從這個打鳥季吃到下個打鳥季。
當說起小時候的打鳥經(jīng)歷,曾昭富瞬間流露出傷感、慚愧、無奈、痛楚、悔恨等諸多繁雜的情緒。
他說,在他11歲時,有一天晚上去“打鳥崗”幫3個哥哥挑鳥。連續(xù)挑了數(shù)擔,挑不動了,就在山下守著,等哥哥們挑下來。那一天,僅他家就打了將近600只鳥。
曾昭富練就了一套呼鳥、誘鳥、捕鳥的絕活。天空有群鳥飛過,就模仿鳥的聲音與群鳥對話,群鳥隨呼聲調(diào)整飛行方向,循著燈光便不知不覺飛進了他的網(wǎng)陣,這也讓他成為當?shù)氐?ldquo;捕鳥王”。
多年的打鳥經(jīng)歷讓他厭倦,也漸漸滋生出負罪感。從2002年營盤圩開始鳥類環(huán)志,他終于告別了捕鳥生涯,開始步入護鳥行列。經(jīng)他捕獲和環(huán)志的鳥類有1.5萬余只。
一只只候鳥,從以前送上餐桌到放飛藍天,曾昭富感覺像在做夢。只是,這個神奇而美麗的夢,來得有些晚。
過去的打鳥學(xué)問,現(xiàn)在轉(zhuǎn)化成了捕鳥、護鳥知識。曾昭富感慨地倒出一肚子的心里話:
由于這里的環(huán)境越來越好,老百姓的護鳥意識也越來越強,現(xiàn)在營盤圩的鳥類比過去多幾倍甚至十幾倍。
他還給我介紹鳥類環(huán)志知識:
要讓需要環(huán)志的鳥安靜配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!
動作要輕柔,要規(guī)范,寧愿讓它飛走也不要傷到鳥的翅膀。捕鳥要特別小心,千萬別把鳥頭對準自己,而應(yīng)該讓鳥背對自己,并且要保持一尺以上的安全距離。因為鳥對人眼特別在意,一不小心那長喙啄過來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!
裝鳥的袋子也必須保持干燥,不能讓鳥的翅膀浸到水,以確保環(huán)志后能安全順利起飛。同時要干凈,一鳥一袋,用完后洗凈消毒,防止病菌感染。
上完腳環(huán)后,鳥不能當晚放飛。因為鳥類有趨光性,如果當晚放飛,它會圍著捕鳥場的燈光,再次飛進網(wǎng)陣造成傷害。
捕鳥時盡量讓它們不受傷,但老曾有時不小心自己受傷。比如,有一次被一只草鷺啄傷眼角,流出了鮮血;有一次上山的路面濕滑,他摔了個大跟頭,至今胸前的肋骨還隱隱作痛。
候鳥放飛時,腳得放下,頭須向上,這樣可以幫助鳥自然起飛。
鳥類其實就像一個人的乳名一樣,它的外號更形象,更容易記住。比方說,草鸮又叫蛇皮雁、紫背葦鳽又叫滿天星、秧雞又叫花絡(luò)雞、池鷺又叫蓑衣鳥、蒼鷺又叫白頭雁、黃葦鳽又叫黃皮怪、夜鷺又叫夜窩、大麻鳽又叫雞婆窩、火斑鳩又叫竹鴿子……
說起自己從打鳥到護鳥的轉(zhuǎn)變,曾昭富特別感謝幾個人,那就是錢法文、劉冬平、張國鋼等鳥類專家。他們從2002年起,持續(xù)手把手地給他傳授和過去打鳥完全不一樣的愛鳥、護鳥知識。
現(xiàn)在,這里以前的“打鳥崗”已經(jīng)改名為“萬鳥嶺”(其實,何止一萬只鳥?有云霧的日子,天上的鳥群會從黃昏5點鐘左右,叫到第二天上午)。
曾昭富說:“我呢,也被改了外號,人們都叫我‘護鳥達人’。而且,我還盡力培養(yǎng)孫子等一大批當?shù)氐闹行W(xué)生,成為響當當?shù)?lsquo;護鳥天使’。”
他的眼睛發(fā)光,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。
看得出來,他不喜歡“捕鳥王”這個稱呼,帶有隱隱的貶義的色彩,卻挺喜歡“護鳥達人”的綽號,這綽號充滿正能量。
用他的原話說,候鳥是弱勢群體,捕捉它們不算本事,愛護它們才在理呢。
自從“千年鳥道”的名聲傳開后,自從營盤圩開始承擔鳥類環(huán)志任務(wù),這里像曾昭富一樣愛鳥護鳥的人就越來越多。
他興奮地說起一些環(huán)志的情形。2018年的一天晚上,他忙到凌晨,共捕到了近300只鳥,有十幾個品種。居然抓到一只仙八色鶇!那是他環(huán)志過的最漂亮的候鳥。
哦,仙八色鶇!
我聽完曾昭富的講述,特意查了資料。仙八色鶇是八色鶇科八色鶇屬的一種,屬國家二級保護動物。因其羽毛有8種顏色而得名,被稱為鳥類中高顏值的“美女”。
別看這種鳥個頭不大,卻每年從西伯利亞、庫頁島、日本列島一帶長途遷徙到南海的海濱越冬。
說完鳥類,曾昭富意猶未盡,又談起他的家事。
曾昭富告訴我:除了每年去環(huán)志站工作有1萬多元收入,還有20多畝竹林,每年可賣春筍5000多元,賣冬筍3000多元,賣竹子5000多元。賣黃桃一年至少有1萬元的收入,3畝茶園有幾千元,種厚樸,一年也有5000元左右收入。當然,人老眼花,現(xiàn)在的竹加工做不了啦,不然收入更多。我又采訪了曾昭富的堂兄曾昭明,他以前也是名氣很大的“打鳥高手”。
他今年63歲,對于鳥類,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覺。他說:
他那個年紀的人,熬過的窮,受過的累,經(jīng)歷的苦,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,是很難理解的。
小時候,這里糧食產(chǎn)量低,且三年兩不收。要避免吃不飽,就只有打山林的主意。
春天呢,可以吃蕨苗。夏天呢,可以去挖蕨根,做成蕨根粉。成年人,一餐三兩蕨根粉。小孩子呢,有一兩就夠了。
蕨根粉混在飯里吃,當然有好幾個月這樣吃。飯粒是象征性的,以蕨粉為主。
為了吃上肉,他10歲就開始跟爸爸去捕鳥。
聽著曾昭明的講述,我無比震驚。我喜歡大自然的候鳥,有時,把它們當作天空蔚藍色的牧場,長出的一朵朵鮮花。
每一根候鳥的羽毛,就是浸透陽光的花瓣,充滿向上的力量。飛翔,不畏艱難長途疲憊的飛翔,成為花瓣們最獨特最絢麗的展示語言,成為它們一種夢想的氣場、一份生命的信念。
從2002年開始,曾昭明被邀請參與鳥類環(huán)志。他說,他環(huán)志過的鳥以鷺鳥為主,像夜鷺、池鷺,還有許多特別漂亮的鳥,像麗星鷯鹛、紅嘴相思鳥、畫眉鳥、柳鶯、太陽鳥,五顏六色,真的很可愛。
他一邊環(huán)志、一邊想起小時候的情景,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掉落下來,心里后悔得要命。
每到9月份,天氣轉(zhuǎn)涼,路上便會出現(xiàn)一些受傷或生病的鷺鳥。他只要看見了,就會想辦法抓住它,然后喂藥、喂葡萄糖。他還去買泥鰍、小魚喂給它吃。等它的身體慢慢恢復(fù)了,再去野外放飛。
從大自然食物鏈中征服者的身份,變?yōu)槿鮿菸锓N的服務(wù)者與“保護神”,曾昭明也實現(xiàn)了人生驚艷的“變臉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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